一颗小番茄

斜光到晓穿朱户【东宫同人番外】

雨~·印记:

永娘视角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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       我拼尽全力跑到了城门外,看到的却是我此生最想忘记的一幕。


 


       满是缺口的金错刀直直插进了太子妃的心口,边上的衣衫全部被血浸透。那些血顺着太子妃的身体往下流,洇开了周围的泥土。飞扬的黄沙被尚在流淌的温热液体捕捉,缓缓融在了黄土中。不一会儿,那抹殷红便越发黯淡,最终与四周的肃然立着的兵甲成了一种颜色。


 


       我颓然跪在了地上,喉咙一阵一阵发疼。我明明想要哭喊出声的,可是现在,我却流不出一滴泪,说不出一个字。


 


       在痛苦和绝望中,我脑海中闪过的却是第一次见到太子妃时的情景。


 


       太子妃那时不过十五岁,刚到豊朝没几天,身上还带着那股子西凉女子的机灵劲儿。她的长相其实很明丽,肤色比我们中原人更白一些,人也更瘦小一些。


   


       太皇太后召见她的时候,她按照女官的教导一板一眼做着我们豊朝的规矩动作,可谁都能看出来她的动作生硬,甚至还有些滑稽。有些小宫娥偷偷发笑,太子妃也不恼,一直大大方方笑着,太皇太后很是喜欢太子妃,亲自拉了她上了自己的座。


 


       太皇太后顾念太子妃初来乍到,恐宫里有人看轻她,又或者是因为没人照顾落了什么病,便将我指给了太子妃做殿里的掌事宫女。


 


       我连忙走到堂下,拜见了太子妃。太子妃扶我起来,笑盈盈看向我。我并未从她眼中见到常人惯有的怯生、抵触,只能看到诚挚、热切和单纯。


 


       可那样明媚灿烂的太子妃,现如今只是一具冰冷的躯体。


 


       三年来的相处,我早就将太子妃视为自己的亲人,今日这一幕,要让我如何承受。


 


       我瞧见太子抱住了太子妃,将太子妃的头枕在了他的膝上。他用自己的袍子擦着太子妃脸上的血污,动作十分轻柔,像是在对待一件珍宝。而后他搂紧了太子妃,将她凌乱的长发别到耳后,伏在她耳边说着什么。说罢,他朝着太子妃柔柔笑了一下,将太子妃放平在地上,自己踉跄着站起身。


 


       裴照就跟在他身后,生怕太子一个不留神便伤了自己。


 


       太子拉住裴照的盔甲,有些仓皇地对裴照说,快替他备马,他要去捉一百只萤火虫给太子妃。裴照嘴角还流着蜿蜒血迹,他捂住心口,眼眶发红,含泪看着太子,似乎想要劝太子接受现实。可是太子却什么也听不进去,自顾自讷讷说着话。


 


       他抓住一个士兵逼问:“你知道什么是忘川吗?”士兵不敢吱声,太子便放开了他,自言自语:“忘川之水,在于忘情。我把萤火虫忘了,我把顾小五忘了,我把她忘了。”


 


       太子仰天大笑,之后却蓦然嘶吼着哭出了声。我从未见过太子落泪的样子,在我们面前,太子向来克制,冷静自持,从不会有这般情绪外露的时候。


 


       裴照命人将太子妃和阿渡的尸身抬起,想要为她们处理后事。太子却突然冲了过来,一把抢过太子妃,神情变得狰狞,像是要厉声说些什么,却突然晕了过去,瘫软在地上。可是哪怕他已如此狼狈,他依旧将太子妃紧紧护在怀里。裴照和数名士兵拽了好一会儿,才勉强将太子妃从太子手里夺过。


 


       太子病了,整日里昏昏沉沉,尽说些胡话,在梦里时常胡乱喊着“玛尔其玛”这四个字。那些宫娥一开始没听懂他的话,揣度许久,才晓得这是个西凉名字。既是个西凉名字,又能让太子如此惦念,想来与太子妃有关。她们私底下还来问过我,这是不是太子妃的闺名。我麻木地取过祭奠用的篮子,径自走出了屋子。


 


       我如今哪里还有心思去回答她们这样无稽的话呢,我照料了三年的太子妃和阿渡,便这样生生死在了我面前。


 


       我一闭上眼,就仿佛听见太子妃细声细气地叫着我的名字,说她饿了,想吃我做的酥酪,还让我去取她埋在树下的葡萄酿,还想让我行行好,放她出宫去看灯会。我迷迷糊糊应了声好,还想着今日是太子妃的生辰,我应当做碗长寿面给她。可是睁开眼,回过神之后,才发现不过是一场虚幻罢了。


 


       西凉的国主得知了太子妃的死讯,疾行数日,带着满身风尘入了宫。许是觉得愧疚,全权负责太子妃身后事的裴照在面对西凉国主的声声质问时,竟一声不吭。


 


       我站在堂中一角,看着这位国主,也就是太子妃的哥哥扶着棺椁,用我听不懂的西凉话对着太子妃说了很长很长的一段话。那声音真是悲切,纵然我不明白他在说什么,早已流干了泪的眼睛又湿润发酸。


 


       西凉国主站在两具棺椁前,沉沉发了话,要将太子妃和阿渡带回西凉去,那里才是她们的家。裴照说什么也不肯,毕竟太子妃嫁到了我们豊朝,入了玉牒,那便是豊朝皇室的人,按理是要葬入皇陵的,怎么可以由西凉国主将她们带回去?


 


       可是西凉国主态度坚决,话里的意思皆是豊朝不配葬着他们西凉的公主和子民。裴照被缠的没有办法,看向我,想我出面周旋一番。我却没有理会裴照,默默替太子妃和阿渡烧着纸钱。


 


       总归我会守着太子妃和阿渡的,她们若是在豊朝,我便留在这里,她们若是回了西凉,我也跟着去西凉。


 


       这件事情闹到了圣上那里。


 


       圣上为着太子一病不起的事情心烦,本就没了什么好心情。可是这到底是西凉国主,太子妃的亲哥哥,无论如何,都当摆出客客气气的样子来。他与西凉国主闭门谈了好久,也不知许了什么好处,劝得西凉国主放弃了自己原本的想法。


 


       但是西凉国主并未完完全全迁就了豊朝,他没有让太子妃葬在束缚了她三年的上京。所以最后,太子妃的长眠之地选在了上京城西的一处山丘上,面朝着西凉。


 


       太子醒过来后,并没有我们想象中的那样失了生气。他只是不愿说话,却也开始慢慢接手朝堂事物。病愈之后,太子与之前并无二样。人人都说太子果然是帝王之才,狠辣决绝,连自己的发妻死了都不在意。


 


       一开始我也是这样想的,可是后来我才知道,并不是这样的。


 


       “西凉国主启程了?”太子原本在处理政务,却忽的问了句。裴照不知道太子为何这样问,因为西凉国主数日前便已经离开豊朝返回西凉去了,那时候太子早就醒来,应当是知道的才对。


 


       但裴照还是回答了,太子似是有些恼怒:“也不来向本宫辞行,甚是无礼。”


 


       裴照没敢接话,西凉国主现如今恨太子恨得深入骨髓,临行前对着圣上也没个好脸色,哪里还会来向他辞行。


 


       “罢了,让他带着太子妃回西凉去散散心也好。太子妃在豊朝三年,定然是极为想家的。”


 


       此话一出,我与裴照皆愣在了原地。


 


       太子他这是以为太子妃没有死,只是跟着西凉国主回西凉去了?


 


       看太子这笃定的样子,裴照也没有戳穿,只顺着他的意思往下说了些话。


 


       太子妃去后,我除去替她与阿渡诵经,并无他事。太皇太后并未召令我回去,将我继续留在了东宫。太子的东宫从来不养闲人,可是对着我这个终日无所事事的人,太子倒并未苛责。他还很是大度地赏赐了我数锭黄金,说我这三年照料太子妃辛苦,这些是我应得的。他还说既然现在太子妃回西凉去了,我便安安心心休息几日,待太子妃回来了再做打算。


 


       我拿到满满一盘的金子后,便将它们悉数分给了家里贫苦的宫娥们。我不稀罕这些物什,太子妃不在了,再不会有人缠着我想要拿我的铜钱金银串着玩了。既然如此,我留着它们又有什么用。


 


       太子登基的前一天晚上,裴照带着我去找他。太子与裴照说了好一会儿话,我静静听着,皆是些边防军事。而后裴照问太子,明日的登基大典,一切可都准备好了?


 


       太子看着屋里挂着的龙袍和冠冕,缓缓点头。


 


       宫廷浸淫数年,兄弟阋墙,权力倾轧,这九五至尊的位子,终是安安稳稳落到了太子手里。但是这个位子,堆满了他们的头颅,流着那样多无辜之人的鲜血。我不敢再去看那件耀眼的袍子,因为我觉着那件袍子上,沾满了太子妃的血。只一触目,便是猩红一片。


 


       裴照说完了事,刚想告退,便听到太子幽幽问:“西凉那边可有传来消息,是否会有人来观礼?”


 


       太子应当是在等永远都不会再回来的太子妃来参加他的登基大典。可是太子妃,早已葬在了山丘上,又怎会来观礼。裴照见我凄凉地牵了牵嘴角,眼神示意我不要说些不该说的话。


 


       “西凉使臣拉赫蒙三日前便到了驿站,明日会准时前来观礼,请殿下放心。”


 


       太子有些失落,没再说什么,挥了挥手让我们退下了。


 


       陛下即位后的第一件事情,便是下旨,削减了西凉的朝贡数量。西境其他小国不服气,上书抗议了几次,终是惹得陛下发了怒。陛下留了监国大臣,御驾亲征,带着裴照踏平了那些小国,独独留下了一个西凉。


 


       听裴照后来和我说,陛下路过西凉时,还与他说过想去里头偷偷瞧瞧太子妃,想看看她如今过的好不好,被裴照强行拉住了。


 


       陛下还说,太子妃贪食那些西域的凉果和酒酿,他减了西凉的朝贡,便能让太子妃吃个够喝个够。指不定太子妃高高兴兴的,过些年,就自个儿回豊朝了。说到这里,陛下忽然觉得西凉的朝贡还是减的不够多,干脆就地下旨,直接免了西凉的朝贡。


 


       西凉国主并未亲自来接旨,只派了一个不起眼的使臣前来。那些被灭了的小国本以为西凉国主的这番举动定然会招来灭国之灾,纷纷在一旁等着看好戏。


 


       可是陛下却并未让他们如意,不仅态度宽和,还叮嘱使臣好些话。使臣迷茫,但是陛下却拍拍他的肩,让他早些回去歇息。


 


       陛下回宫以后,便命我去挑些手脚麻利的,把太子妃之前住的承晖殿收拾出来,摆设也要按着从前太子妃喜欢的样子来。裴照私下和我说,陛下这是想让太子妃回来的时候能有个歇脚的地方。


 


       我看着陛下埋首政务,豊朝在他的治下达到了前所未有繁盛。他的政治手腕虽然严苛,但是整个朝堂清廉风正,百姓和官员都夸陛下是个好皇帝。在后宫,陛下却显然没有前朝的热情。


 


       钦和一年,陛下才在礼部尚书的死谏中不情不愿追了太子妃“明德皇后”的谥号,再立了新的中宫皇后,又在群臣的施压下立了陈贵妃与李贤妃,除此之外,陛下的后宫再无其他位分高的嫔妃。


 


       追了太子妃名号当晚,陛下将礼部尚书召入大殿,狠狠训斥一番。礼部尚书出来的时候,脖颈一侧有明显的血痕,涔涔冷汗湿透了身上的官服,整个人哆哆嗦嗦,脸色惨白,连话都说不出来。最后还是裴照派了两个亲卫搀扶着礼部尚书,他才爬上马车平安到了家。


 


       阿穆是陛下的第一个儿子,他刚出生,陛下就立了他为太子。大臣们极力进谏想让陛下再多些子嗣,择其优者再册为太子,保豊朝福祚绵长。陛下也置之不理,甚至当大臣们不死心再度劝谏的时候,还会暴虐得大发雷霆。


 


       但是自钦和四年李贤妃所生的公主出世以来,陛下的脾气便好了许多。李贤妃福薄,刚产下公主便驾鹤西去。陛下将公主带在身边亲自抚养,这本就是独一份的殊荣。偏偏陛下还越过了礼部,直接拟定了公主的封号——朝阳。


 


       大臣们都说,陛下宠爱公主,竟将正殿的名字用作了公主封号。但是裴照从陛下那里听得心声,陛下之所以给公主起了这个名,大约还是和明德皇后有关。


 


       我晓得他话里的意思。


 


       朝阳,便是艳红鲜亮,明德皇后的西凉名字“玛尔其玛”,就是生在水边的大红植物。朝阳,玛尔其玛,陛下是将朝阳公主当做了太子妃的女儿。


 


       我忽然对陛下生出了怜悯之感,这许多年,陛下浑浑噩噩,每日这样自欺欺人,想来也是活的很累。可我又想起太子妃,那个喜好穿着红衣在宫中嬉闹的明艳女子。太子妃去的时候,才不过十八岁。那样美好的年华,就如此断送了。尽管那些画面已经远去,可我一旦想起,还是会忍不住落泪。


 


       我因为资格老,被陛下派去服侍朝阳公主,其实一开始,我是很可怜朝阳的。她若是知道,自己只是一个替身,一个寄托陛下感情的替身,她会不会愤恨。有的时候,我在照料朝阳时,也会不自觉将她当做小时候的太子妃。朝阳生的粉妆玉砌,身上的机敏颇有些太子妃从前的样子。


 


       朝阳公主一天天长大,陛下对她的宠爱,整个豊朝都看在眼里。陛下每日处理完公务,也不去旁处,就去朝阳公主那里。哪怕什么都不做,只是站在那里看朝阳小憩,陛下也觉得异常欢喜。只有一次,朝阳因为一件小事生了气,在陛下面前嘟囔了句“要回去”,竟引得陛下异常慌乱,此后几日一直陪在朝阳身边,不曾离开过半步。


 


       陛下对朝阳的关切甚至超过了太子,幸而太子是个沉稳懂事的孩子,从不会对此抱怨,还对朝阳很是疼爱。我时常会想,若是太子妃没有故去,是不是也会有这样聪慧大气的孩子。


 


       朝阳自小体弱,到了后来,便只能靠药吊着了。陛下每日都在朝阳床前耗上大半天,他握着朝阳的手不肯松开。原本不信神佛的陛下,为了求得朝阳的平安,下旨在宫里修了座佛堂,每日亲自在菩萨面前祈求。


 


       可是朝阳还是没能撑过那个冬天。


 


       她是在陛下怀里断气的。朝阳那时候已经闭紧了双眼,脸色惨白发青,嘴唇干裂。陛下就将朝阳抱在怀里,不停地在她耳边唤她的名字。朝阳似是听见了,又似是没听见,皱紧了眉想要去抓住陛下的手。向来果断的陛下对着朝阳,手抖得不成样子。还未等他触到朝阳的手,朝阳便歪过了头,就这样去了。


 


       我觉得陛下的天都塌了。他呆呆坐在灵堂中,不流泪,不哭号,只是静默待着。裴照拖着病体前来吊唁,在陛下面前劝慰他,陛下也无动于衷。


 


       三十年前,那个在城门外歇斯底里不愿让人碰太子妃的陛下,到底也挨不过岁月的折磨,生出了斑斑白发和皱纹,原本挺拔的身躯也微微佝偻起来。


 


       陛下渐渐开始不理朝政,他命太子阿穆监国,自己终日在承晖殿里坐着消磨时光。太子很是担忧陛下的身体,曾在殿外跪了一宿,求陛下接受太医诊治。陛下也只是让他领了太医回去,没有召见太子。


 


       终有一日,陛下病倒了。他召了我和裴照,我们进了殿,宫娥掀开帘子,我才惊觉陛下竟已经羸弱到了这样的地步。在他的身上,除去那身明黄,已经看不出帝王的模样。


 


       陛下命人将屋子里挂着的一幅地图拿的离他更近一些。


 


       我看见地图上除去豊朝,只剩下了一个西凉。听服侍陛下的小黄门说,陛下常常对着这张地图发呆,有时候不停用手摩挲着西凉国境,眼中尽是哀怨悲愁。


 


       陛下挣扎着起身,想要伸手去够那幅地图,可是手举到一半,就失了气力。裴照将地图取下,在陛下面前微毫处展开。陛下亲手触到地图上的西凉国境,这才放下心来,露出笑,沉沉睡去。


 


       陛下清醒的时间越发少了,朝中诸多事宜都压在了太子身上。太子已经迎娶了裴家的十六娘为太子妃,他们关系亲密,与当时的陛下和明德皇后截然相反。太子携了十六娘前来向难得清醒的陛下请安,陛下看见太子与十六娘,似是很欢喜,拉着太子絮絮叨叨说了很多话,复又招手命十六娘过来。


 


       我瞧见陛下亲手将太子的手与十六娘的手放在了一起,紧紧交握着。陛下的脸上有些说不甚清楚的神色,还未等太子告退,陛下又昏厥过去。


 


       天光穿过窗棂的时候,陛下从数日的昏迷中醒了过来。陛下这次醒来,神志倒是异常清醒。但我与裴照都知晓,这怕是陛下最后的光景了。陛下命人捧过一个匣子,把里头的狼牙取出,珍之重之装进一个大红色的锦囊。


 


       陛下将锦囊握在手里,颤颤巍巍将它贴在心口。


 


       他最后看了一眼垂垂老矣的我与裴照,还有跪在地上的太子与正在抹泪的十六娘,将目光悠远转向那幅西凉地图,释然笑着,闭上了眼。


 


       “小枫,从今往后,换我躲着你了。”


 


 






       钦和三十年,上崩于承晖殿。史官记,上入裕陵,举国缟素三年。然民暗言,上京城西百里处,有兵甲陈列,实为上之陵寝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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